第九十四回捐秋扇闺房惊恶梦度春风旅馆殉佳期
且说云麟和伍升走到伍宅门首,只见自从大门口起,直至内室,均用素纸糊着。小顺子、小稳子等均穿着白布长衫,在门房侍候,见云麟进来,小稳子就飞奔的报进去说:“云少爷来了。”忽听里面哭声振天动地,只见晋芳含着一包眼泪,站在中堂。云麟就向他磕了一个头,站起来说:“老太太的事出的怎么快,我们相离不远,竟会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呢?”晋芳哭着道:“哪里说起,连我都是前晚才知道的。”原来伍卜老太太,自从上海回到扬州,就逼着晋芳,把一间小花厅打扫出来,作为佛堂,说我自从到了你们伍家,也没有安闲过日子,以前是因为你们年纪尚轻,诸事要我操心,现在你已成人长大,媳妇等也是和和睦睦的,可以不用我操心了。我也趁此时机,念念佛,修修来世。我也不管你们的闲事,你们也不要来打扰我。自此就终日在佛堂念佛,所以本书中已经有几十回书,不见她的面了。这天晋芳出去,在街上看见有上海新到的水蜜桃,就买了些回来,其味甚美。淑仪就亲手剥了一个,送到祖母面前说:“这桃子甜蜜蜜的,很是可口,请祖母尝尝,如吃得好,孙女儿再去剥来。”
卜老太太心里欢喜说:“我的儿,难得你孝敬我。”说着拿起来就吃,果然觉得异常可口,把一个桃子就吃完了。淑仪出去之后,他老人家自己也太不留意,又喝了一杯凉茶。到了吃晚饭的时候,就觉着胸口有凉凉的一块,积储着不肯消化,夜饭就不吃了。三姑娘等都去问候,老太太说我觉得并没甚么大病,不过多吃点食物,或是有的,至明天当可好了,你们也不用侍候我,都去睡罢。”
三姑娘因看老太太精神极好,也自放心,就退了出去。那知到了夜里,就觉腹痛异常,接连起来泻了五六次,精神就不济了。第二天就上了床。三姑娘知道,忙来看视,只见老太太眼睛闭着哼哼不住,忙告诉晋芳,这天就请了扬州著名的医生魏伯成来,晋芳陪着到老太太床前诊视许久,三姑娘等亦在套房内窥侍。魏伯成觉着脉象虚浮,是个不治之症,当着病人面前,就说老太太是有宏福的,这病只要服几剂药会好的,到是静养着要紧。一面向伍晋芳道:“晋翁我们外面再说罢。”
晋芳就陪着出来,三姑娘等听了医生这样说法,自然放心。那知魏伯成到了外面,就对晋芳说老太太的病,怕不得好,是个年老气体衰弱,精虚力竭之症,虽有良医,难治此症。且现在脉象已危,神明已绝,只在早晚之间,宜预先办理后事,免得临时仓卒。不肯再开药方,辞别而去。晋芳听了医生的话,忧急万分,一面告诉了三姑娘和淑仪。嘱他们小心防范,一面赶紧另请医生。哪知这魏伯成原是和晋芳最要好的朋友,方肯将病情实实在在和盘说出。此外请来的医生,大都开个药方,敷愆了事。后来还请了三个医生,共同开方,吃了一剂,不但不见效验,并且觉得格外沉重。就这一天伍宅中已经闹得六神无主,内中朱二小姐尤其着急。第一因为近来晋芳性情与前大不相同,和她已经像个脱离关系。有老太太在,究竟还有干女儿的名义,仰承垂爱。老太太一死,家中的人都因为她先前太刻,有点瞧她不起了。第二因为先前晋芳信任朱二小姐,家中各事,归她管理,所有银钱,亦归她掌管。无如在湖北时已经私下闹了许多亏空,到了扬州,和县公署里的太太们打的火热,也就暗中耗费的不少,从前靠着伍晋芳宠爱,不曾查过她的账目。到了近来,也时时有点疑心,不过未曾发觉。如今老太太的事出来,那种现款,必定先要提取应用,如何尚瞒得过去,故虽也在老太太身边侍候,心里总觉突突地跳个不住,到了三更时候,看起情形已是不好,大家就忙乱着替老太太净身,更换衣服。
老太太到了此时,自己也知道要归去了,勉强提起精神,喊晋芳走近床边,老太太说:“你总算是好的,到了这些年纪,也没有违拗过我。现在我也放心得下了。”又瞧着三姑娘道:“我的媳妇,你是忠厚人,从前吃亏了半生,现在难得晋芳回头过来,你后半世也可以享点福了。我知道你已有身孕,能彀添得一男,祖宗香火有着,我虽死也安心。只是苦了我的仪儿。从前依你父母作主,给了麟儿,就完全了,哪里会闹出这许多风波。如今是青年守志,寡鹄孤鸾,我这恨那天这算命的与你何仇,故意造出许多言语,破坏这重婚姻,但是都是我过于迷信,遂致如此。仪儿仪儿,这都是你做祖母的不是,我到临死之期,已悔悟了,你要原谅我才是。”说到这里,气已经接不上来。淑仪已哭得和泪人儿相似。三姑娘忙上前说:“老太太且静养着罢。”
只见老太太又瞧着朱二小姐,究竟朱二小姐机灵,以为老太太或有什么特别话语吩咐,忙走近床前,这时老太太的声息,已经低下去了,就断断续续的说道:“我儿,……你太聪明了。……聪明过头的人,……多容易吃苦的,……你须牢记着罢。”
朱二小姐听了这几句话,像是刀戳了她的心一般,当时又不敢哭泣,只得点头答应,再看看那声息,渐渐弱了,眼也渐渐的合上了,只剩了喉咙里一口痰,还在那里抽上抽下的不住,顷刻之间,又听痰声嘟一响,声息俱无。晋芳忙上前去一摸,方知气已绝了。于是大家举起哀来。别人犹可,只有那朱二小姐,慷慨身世,深惧将来,这副眼泪,直似银河倒泻,直哭得死去活来。她本来身体娇怯怯的,又因晋芳和三姑娘重新好起,已成了肝疾,今夕这一哭,就引动她的旧病,不觉眼前一黑,口内哇的一声,吐出一口鲜红血来,就玉容倒颓,昏晕过去了。晋芳此时,到也不忍漠视,就和三姑娘等七手八脚,扶她回房。但是伍晋芳自从那天和朱二小姐口角,又听了稳子的话,一竟就在三姑娘房里住宿,已经有好几个月。朱二小姐如何对付,并未提及。我知读者必疑心我从中有一个大大漏洞,其实著书的人,究竟只有一支笔,不能写着两面事。前时既掉头去记载乔家的那回事,现在乘伍老太太归天之后,天尚未明,这个空当,就掉转笔来,记他一记,也算补个漏洞。
却说朱二小姐自从那天和晋芳口角之后,以为这种平常语言,断不会发生问题,只要我略略施点挟制手段,不怕他不仍旧拜倒在我石榴裙下。万不想到半空中会撞出小稳子的一翻言语,竟如火上加了油进去似的。晋芳思前想后,实在觉着朱二小姐的尖利可怕,愈显得三姑娘的忠厚可敬,又想到小翠子含冤而死,格外可怜。以上种种怨恨,都集于她一人身上。晋芳又是一个呆子脾气。相信了他,可以捧至九天。恨着了他,就恨不得堕之九渊。所以自从进了三姑娘房门之后,连日总在这边,不曾再进朱二小姐的房。那朱二小姐这天晚上,不见晋芳进来,心中着实不快,忙着小善子到三姑娘那边打听。谁知去得已迟,他们老实不客气,双双已经入梦。朱二小姐这一气就非同小可,说我就有千般不是,也有一日的好,今天因为几句说话,就和我使起性来。我早知如此,悔不该。正说到此,那泪珠儿已经滚下来,湿透衣衿了。读者诸君须知,女子之哭,可分为数种。有的因悲伤而哭。有的因冤抑而哭,有的因愤激而哭。那愤激而哭的,内中必含有一种怨毒的性质。以为我今日虽不能胜你,静待机缘,当图报复。那朱二小姐的哭,就是这愤激一类。所以哭得愈沉痛,那报复之心,愈激烈。到了第二天,仍旧装着无事,出来见了晋芳,晋芳并不和她说话。到是朱二小姐对着他嗤的一笑,笑得三姑娘倒有点讪讪起来。朱二小姐笑道:“我今天要替姊姊道喜了。这人到也是大呆,我先前几次三番劝他到姊姊这边来,他总是不依,昨日居然到姊姊这边去,想已是回过头来,我愿姊姊成双到老罢。”
三姑娘知她奚落,也不和她答话。晋芳乘此时机,也便踱到外面去了。接连过了好几天,在先前几天,朱二小姐还想挽回已经失去的爱情,所以在大家说话的时候,故意和他兜搭。后来见晋芳终是淡淡的,懒待和她说话,她就更外懊丧,就要想实行她的计划了。但是娇花虽好,全凭绿叶扶持。独木不成林,自是古今公例。朱二小姐虽怀着浑身计划,没有一个人帮她的忙,也就不能施行她的策略。反不如从前在湖北时,内有小善子,外有林雨生,里应外合,就轻轻的送了小翠子的性命。如今身边虽还有一个小善子,究竟跳不了这一出独脚戏。仔细想了半天,只得仗着淑仪,或者能彀托她做个调人。却巧有一天淑仪到她房里,她就含着一泡泪眼对她说道:“仪小姐,我至今才佩服你是个真正贤淑的好小姐。但是你尚有父母在堂,富相公的遭遇,谁不怜惜。现在似我这孤零零的人儿,除我自身之外,还有何人可靠呢?”说着就呜呜咽咽的哭起来。淑仪见了,也觉不忍,就劝慰她道:“父亲近来果然和姨娘生分了些,但这也是气头上的事,姨娘也要请暂时容忍一下,等到父亲回心转意,那时姨娘也不至寂寞了。”
朱二小姐又低低地说道:“从前的事,我固有些不是,到了今日我也觉悟,不过自己要想忏悔,已来不及了。如今只有仗着仪小姐在父亲面前分解分解。”淑仪道:“女儿自当遵命。况家庭之间,有了不和睦的事,就是一个不幸。姨娘今天不吩咐,女儿也要劝解的。不过如今正在激烈的时候,也只可待时而动了。”朱二小姐道:“那就要仰仗仪小姐了。”这一席话谈过之后,淑仪果然俟晋芳快活的时候,进过好几次言。无如晋芳只是不理。这一天合当有事,她姨侄女儿明似珠,巧巧的来了。朱二小姐从前本来看不起似珠,自从回了扬州,似珠曾向柳克堂敲过一宗竹杠,朱二小姐也曾预闻其事,得着了点好处,因此就结合起来,认为知己。然似珠却因外面事忙,不常到伍府。这天来了,朱二小姐心中暗喜说:“这人到可以做我一个帮手,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,闹他一场,看晋芳怎样下得去。”
因此似珠这一次来,朱二小姐加倍殷勤,接待的十分周到。似珠到了,和三姑娘、淑仪等谈了一回,就到朱二小姐房内,二人就畅谈起来,竟将近来晋芳待她情形,详详细细告诉了她,说得似珠妙目圆睁,银牙错裂,说:“姨母你既受这样委曲,为什么不早点打发人来告诉我呢?我看他们男子,对于女人,原不过当作一种玩物罢咧,什么叫做爱,什么叫做情,他们高兴,就和你开开玩笑,不高兴就蹩转脚和别个女人寻开心去了。难得姨母好性儿,能彀忍耐得住,换了我明似珠,却不能这样使他们安稳。不是在姨母面前说句夸口的话,不要说他曾经做过了芝麻大的一个知县官儿,哪里能彀降服住我。就是那堂堂现在的都督,也要任他随我指挥。今天姨母的事,我不知道便罢,我知道了,姨母受人委曲,就和我受委曲一样,就着小善子去喊那姓伍的来,我和他评评理看。如若真说不过去,我们尚有离婚的办法呢。放着姨娘年纪尚轻,离了此地,难道怕嫁不得别人么!”
朱二小姐忙握着她的嘴说:“阿呀,小姐,怎么你和爆烈似的说了这一大套。这样事情,我本来还怕什么,你须知隔墙有耳,我们没有动手,先给他们知道了去,这又何苦来呢。”似珠低声道:“照姨娘的主意,打算怎样办呢?”当时二人就唧唧哝哝,商量了好半天。只听得朱二小姐说:“你讲先去告他一状,究竟拿什么措辞呢?怕的他不比那柳克堂,外面交游不广,可以欺负得的。”似珠道:“这真是姨娘聪明一世,懵懂一时了。他娶你的时候,照着现在法律,就是一个重婚罪。你只须告他一个略诱良女,任情侮辱,这张状子,一径进去,他必定就要来来亲投降麾下,不然还恐怕吃不了兜着走呢。”说得朱二小姐嗤的一笑说:“姑娘,你真好计较,不愧是个女将军了。但是我虽识得几个字,这状子笔墨,却另有一副手段,不是轻易下得笔的,托谁去做才妥呢?”似珠笑道:“不妨姨娘见怪,我近来却新认得了一个人,名叫许道权,他是极有能为,并且和县里亦有往来,只要我回去和他一说,必有个良好计划,姨娘就再听我的信罢。” 朱二小姐也十分相信,说:“那么这事我就专托你了。”
似珠自然没口子答应。又坐了许久,就起身告辞去了。这里朱二小姐自从明似珠去后,心里终觉不安。想到晋芳今日这种情形,当年我在湖北林雨生设计拿富玉鸾的时候,我只要和他里应外合起来,富玉鸾既不能逃走,伍晋芳也要入了牢笼。那时我年尚轻,就是走一步,亦甚容易,为什么我那个时候不做呢?忽的又想到和晋芳当日的情分,待她也实在不薄,自从去了小翠子之后,那一件不如心如愿,我还暗地和雨生做起首尾来,想到这里,自己也觉得实在对他不住,就是小翠子和我,本来没有什么仇恨,只是有点气不过,所以一进门,就磨折了许多时候。他在湖北还劝晋芳来接我们,如果小翠子不出这个乱子,到了现在,我们三个人也是和和气气,不至于闹得这样生分起来。咳,这真是害人反害自己了。倘若似珠回去,果然替我在县衙门里告下状来,那县里太太,又是很熟悉的,闹了出来,面子上怎样下得去呢。想到这里,不竟大懊悔起来。总之这个时候,真所谓良心与是非交战,尚不知谁胜谁败。不禁就恹恹的睡在床上,连晚饭也不曾吃得。到了晚上,只有一盏孤灯,照着凄凄只影,虽有小善子多方解说,哪里能除去她的愁烦。闷了好久,方才朦笼睡去,恍恍惚惚,像身在湖北。这天晋芳在过江局子里未回,她一个人坐在房里,小翠子走来,朱二小姐心里气她不过似的,也不去理她。小翠子道:“姊姊我们是别了好久了,姊姊的才貌,可称双绝,那人对待姊姊,也算情深义重,所以姊姊这许多年,气也使彀了,光也争足了,在眼前看起来,哪一个不羡慕你呢。但是我要劝姊姊一句话,须知花不常好,月不常圆,风篷逞足了,绳子就断,弓太扯满了,弦线要绝。姊姊若不趁早从退步着想,恐将来结局,也要和我这苦命人不相上下呢。”
朱二小姐听了苦命人三个字,不觉心里一寒,忽然想起小翠子已经死过的人,今日来寻我,大约是来索命呢。正要问她,只见小翠子已经飘飘忽忽的走出去了。朱二小姐就一惊而醒,原来是南柯一梦。加以一盏灯光,缩小颜色,变成绿的的,随风欲灭,像似小翠子还站在她面前一样,愈加恐慌,一片芳心,突突的跳个不住,忙叫起小善子来,说是要倒点茶吃。小善子正在好睡,被朱二小姐一叫,已惊醒了,勉强走起床来,拖了鞋子,到茶炉子边,倒了一盏茶,送到朱二小姐面前,朱二小姐懒懒的起来,喝了一口,觉得冰凉的,要想诉说小善子几句,想起方才的事,就倒咽了一口冷气,细想小翠子所说的句句都有至理。说到结局,正与现在晋芳待他的情形相同。就低声叹息道:“玉玉,你的结局,难道果真和小翠子一样么?”
心里想着一面就拿了茶盅,呆呆的出神。小善子叫道:“娘,夜深了,喝了茶请仍旧睡罢。”朱二小姐才被他提醒说:“小善子,你瞧瞧自鸣钟是什么时候了?”小善子走过去一看,偏偏钟停了,只得走到窗前,拉起帘帏。向天上望去,忽然大声叫着:“不好了,娘快起来罢。”朱二小姐本来正在心虚,听见小善子没头没脑的一喊,不知出了什么大事,要想起来,那两只小脚儿,已不听她分说,两条腿只是栗栗的战个不住,还是从窗帏里望出去,满天通红,才知道外面失了火,慢慢的抖着走下床来,开门出去。见晋芳等都站在庭中,卜老太太厄的战巍巍地拄着拐杖,嘴里不住的念佛,听见晋芳喊着伍升外面去问,是什么地方失火,伍升说:“我刚才要来请示,外面人都说是南河下,云府上不知要紧不要紧。”晋芳忙说:“既是这样,你就赶紧到云府去瞧一瞧。若是他们有搬动的地方,你也替他们帮帮忙。”
伍升连忙答应着几个是,就飞奔着出去了。原来这天失火的,正是南河下,离云麟家不远的一家旅馆里。当伍升走到南河下的时候,见各区水龙上的救火员,已经挤满了一街,好容易挨得进去,只见云府大门,关得紧紧的。伍升敲了好久,才有人来开了进去,只见云麟等一家人都呆立在天井内,仰着头呆望。那红珠胆子更小,抖得连话也说不出来。伍升说:“我的太太少爷,你们还这么安静,大门关得紧紧的,我看这边离火场很近呢。”
云麟道:“你看外面的情形怎样?我先前看来,还不十分要紧,恐怕有种坏人趁火打劫,所以把大门关上。且看看情形再说。现在我正没主意,你来得到好,你看这情形,我们家里的东西要不要搬动呢?”伍升道:“我们老爷听见说南河下失火,所以命我来照料的。起先我看这火势正旺,心里也是着急,等到了府上相近,已经看见有许多洋龙到了,正在灌水,火势似乎渐渐的衰下去,现在恐怕不甚妨碍了。”秦氏道:“难得你们老爷关切,我们正在为难,倘若要搬动起来,哪里来的人手呢。”伍升道:“太太请放心,现在天上的红光,不是已经减了好些吗。”秦氏等都抬起头来望着,果见红光渐渐地退了下去,想火已烧完快了。那外面的人声,还是鼎沸似的,直等了两个多钟头,方才平静,大家也就放了心。伍升便告辞回去。云麟略睡了一回,醒来已经红日东升了,忙忙起来,踱出门去,就听人说火场里烧死人了,这两个人,却是一男一女,现在还没有人认得他呢。云麟也就踱将过去,见颓垣断壁里面,零零落落的瓦砾场内,还有一缕一缕的青烟,向上直冒。地下湿淋淋的几难插足。又走了几步,见着的人打了一个大围子,里面遮着几片芦席,横着两个尸首,焦头烂额,好不怕人。大家还笑着说:“这两个人大概先前是个水里鸳鸯,如今却变成了两个火里罪人哩。”
云麟听了,甚为不解,仔细一看,见断墙上尚有文明旅馆四字,方知这是扬州最著名的野鸳鸯待合所,但是这俩究竟是谁呢?好好一个人,就是要学风流,也要拣个地方,像这种龌龊旅馆,居然也有人来图快活,末了还演了一出火神戏,真正自作孽哩。正在一人呆呆的痴想,忽的背后有人拍着他的肩膀说:“云大哥,你好自在,我们许久不见了,尊嫂好吗?”云麟转身一看,不是别个,原来就是鲍橘人。云麟因他上一次几乎折散了他们的姻缘,待理不理地说:“鲍大哥,果然许久不见,你几时到这里的?”橘人道:“我已来了好久了,我原不住在此地,今日之来,原是为着内人的一件事。”云麟道:“为的尊夫人么?尊夫人和这里有什么瓜葛呢?”橘人道:“说来话长。闻得云大哥府上离此不远,我拟到尊府一行,一则过来拜望,二则藉此可以谈谈。”云麟心欲推却,却觉碍于情面,只得邀他到家,坐下之后,橘人开口便说:“云大哥,你可知道这火场里遭难的人是谁?”云麟道:“我却到了那边,不过望了一望,就走来了,虽听见人说起,但是不知主名,莫非鲍兄和他们到有什么关系么?”
橘人道:“果然被你猜着,如若没有关系,我到不来了。不瞒云兄说,兄弟的作事,向来是很旷达的,对于男女的嫌疑,本来不甚关心。况民国以来,男女平权,在社会上交际起来,男子往往逊于女子,所以说到内子,她的交际自由,老哥是知道的。哪知不知不觉的竟会和人发生关系。近来到了扬州,她的性情还是不改。我曾说过几次,她也从来不曾理过。那知到了临头,终究演成恶果。云大哥,你道死的是谁,一个就是内人,一个就是和你作过对头的许道权。”云麟听了,惊得跳起来道:“原来尊夫人在此遭了大劫,老哥伉俪甚笃,何以为情呢?”
橘人笑道:“原来老哥还是这等情痴,在兄弟看起来,却与老哥不同,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主权,就有一个人的主张。这种主张在旧社会的时代,有一种公共压制性压住,所以无人反抗,现在这种樊篱已经破了,他虽则和我发生过夫妇的关系,但不过起于一时情感,此外则我仍旧是我,她也仍旧是她。她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呢?我今日之来,原不过来看一看真假,既然知道,我就可以不管了,现放着有地方在,自然有人收埋,难不成我还破费着有用的金钱,去收殓那无意识的尸骸吗!哈哈,我又不呆,我为什么去管他人死后的事呢!”
云麟听了他这一番不新不旧的一派荒唐说话,心里觉得好笑,说:“有其妇,乃有其夫。这一对到可称为难夫难妇了。”但是嘴里不好直说,只得答道:“这是老兄达观,兄弟万万不及。不过这许道权为什么又同尊夫人打起交道来呢?”鲍橘人听了,脸儿一红,想了一回说:“像道权这种人,我们还说他怎的,这样大的年纪,见了女色,还是和苍蝇见血似的,只须看从前,一听见了如夫人的名字,他就想吃天鹅肉,再三来央求兄弟从中撮合。但是兄弟知道这人,已为云大哥的禁脔,那里肯来说。后来又来央求内人,我曾再三劝止,哪知内人不知深浅,只向如夫人露了一句口风,竟招了她的白眼,这真是女人的见识呢。”云麟听了这话,觉着很不入耳,便也一笑说:“这种故典,我们可以不谈罢。”
橘人说:“诚然诚然,我来的时候也久了,过一天再见罢。现在我住在二巷内第三家,云大哥如不见弃,我们终究是多年的弟兄,请你常常枉顾我,虽则内人已故,尚有小妾在家,烧点菜倒也是扬州风味,颇可口的。”云麟正恨得被他绊住,忙说道:“既是这样,兄弟过一天再来奉候罢。”就送了鲍橘人出去。云麟被他缠了半日,走走到红珠房内,见她正坐在窗前,缝着一件小夹袄儿,笑道:“好呀,儿子还没有落地,要想做娘哩。”
红珠瞪了他一眼说:“亏你是个读书人,说起话来怎地不通。譬如玉凤儿的衣服,姊姊没有空闲,不许我替她代做么?难道必定要娘才做小人衣服么?”说得云麟笑起来说:“我一句话,引出你许多话来,真不愧伶俐女儿哩。我特会进来报告你一件事,你可听得火场上烧死了两个人吗?”红珠道:“我也刚才听得黄大妈说的,说是烧死了一男一女,真正可怜,母亲还替他们念了好几卷往生咒,说是可以超度他们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哩。”
云麟道:“这话慢说。你可知道死的两个是谁呢?”红珠笑道:“我也不曾出门,如何会认识这两人。”云麟叹道:“这两个人都是你的旧相识哩。”红珠嗔着道:“你也该说个明白,甚么新相识呀旧相识呀的。”云麟道:“一个人因果循环报应,真个不爽,天道可是有的。这两个人生在世上,可算坏人,临死之时,果遭了惨劫。一个就是和你要好的女诗人紫罗女士。”红珠惊道:“她么,怎样也住在这里,烧进在内?还有一个呢?”云麟道:“曾经和我做过情敌的许道权。”红珠笑道:“原来这一对宝货,但不知怎样会死在一起,真奇怪极了。”云麟道:“死的地方,是个旅馆,又是个台基,两个人合拢来,有什么好事。但竟遭此劫,恐怕他们做梦还想不到呢。”红珠道:“这也可谓生有地死有方了。”
吃了午饭,云麟想着昨天姨丈曾着伍升来问,今家中无事,应该去告慰一番,遂穿好衣服,和红珠说了,又到母亲面前讲了一回话,才出门来,叫了一辆车子,到伍家去。到了里面,晋芳有事出去了。三姑娘、淑仪均坐在中堂,陪着一个女客谈话。但见女客衣饰虽不华丽,而面貌却甚冶艳。云麟不知是谁,不敢进去。还是那女客站起身来招呼着说:“原来是云先生,我们好久不见了。”说毕满面堆下笑容。三姑娘也说:“麟儿进来,这位明小姐,你是见过的。”
云麟方始恍然,慢慢的踱进去,忙向淑仪道:“妹妹近来身体可好?”淑仪站起身来问了姨娘的好,并问嫂嫂、红珠姊姊,想必身体康剑”云麟也回答了好,只见淑仪面色黄黄的,觉着较前消瘦更甚,便说:“妹妹怎样又病起来?脸上格外清减了。”淑仪道:“我也不能算是生病了。在起初的时候,请个医生吃两剂药,尚觉有点效验。到了现在,吃药也是这样,不吃药也是这样,但觉着一天到晚,总是懒洋洋的,不知有病,也不知没有病,所以我可以说得是没有病了。”
云麟道:“妹妹的病,总是因为心经不畅,还望妹妹诸事看开一点,有时外面出去散散心。譬如我家里,自从我们那个。”说着就伸了两个指头,“到了扬州,妹妹只来过一次,何妨常去走走。又如明小姐她是很旷达的人,能够时常请来谈谈,开怀一点,那病自然渐渐的好了。”似珠道:“云先生的话果然不错,但是仪妹妹是个拘谨的人,叫人有何方法可以进言呢?”
淑仪道:“我也不是拘谨,不过在我看起来,我的一身,如大海中飘着一叶浮萍,又眼看着世事沧桑,不十年间,时局变迁,我们不谈,只是我们几个相识的姊姊妹妹里面,年纪长的长了,出阁的出阁了,在从前何等亲密,临了终归一散,这样看来,做人有何乐趣呢?我但愿能稍迟天年,奉侍祖母及父母西归之后,那时生也好,死也好,我也不计较了。”说着不觉眼圈儿一红。三姑娘听了,也觉得惨然,说:“好孩子,你一年到头,都是含着一泡眼泪过日子。说起话来,惨凄凄的,不但你自己伤心,连我的心都被你揉碎了。”
云麟道:“姨娘也不必伤心,到是仪妹妹的病,总要自己修养才好。”明似珠道:“刚才仪妹妹说先前何等亲密,末了终归一散。这两句话,说得很有道理。我今天可以齐举出一个例来,昨天晚上不是南河下火起吗?”三姑娘忙向云麟道:“我到忘了,昨天的火离你们家里不远,母亲想是受惊了。你姨父命伍升来了,巴巴的等着回来,说道没事,我才放了心。”云麟忙道:“多谢姨娘,我们幸亏没事。”明似珠笑道:“你们府上没事,那边旅馆里却有事了。”云麟道:“原来明小姐也知道这事,不知可有什么新闻,报告我们哩。”明似珠道:“云先生,你不要做假,死的两个人,并死的原因,还和你现在这位姨太太有大大的关系哩。”云麟道:“不错,我早晨无意中,碰见了一个叫做鲍橘人的,说死的一个是他的夫人紫萝女士,一个是许道权。我只知这两个人,在她未嫁我以前,曾出来生了许多阻力。后来因为发生了炸弹的嫌疑,才算罢休。但是他死的原因,为什么又关着我们,到要乞道其详哩。”
明似珠道:“原来你尚只知其一哩。你可知你们只位姨太太,未入门之前,许道权托鲍橘人做媒,他们夫妇就做成圈套,只说是姨太太的身价,骗去了五百块钱,乘许道权入狱的时候逃回泰州去了。后来许道权保释,知道扬州是站不住了,到了上海,那知这鲍橘人,在泰州不多时候,所有骗去的钱,已经用完,也到了上海。偏偏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。有一天在路上,遇见了许道权。那时他就跟鲍橘人要赔偿五百块钱,不然就要在新衙门控告他欺诈取财的罪。橘人没法,回家后就和他夫人商量,用了一个美人计。那许道权爱色心重,就上了他的道儿。不但旧债赖去不还,而且两人在上海吃着用着,都是许道权供给他们。后来许道权回到扬州,他们又在上海游荡许多时候。前晚才到扬州,就登门去拜望许道权,自然要他破钞些金钱。许道权自然应允,但有个条件,须要和他夫人重温旧梦。橘人只知要钱,那管什么名誉,自然满口答应。许道权安置他们在二巷内,但是许道权不好进去,就约紫萝女士到这文明旅馆,偏偏这天夜里,祝融下降,偏收了他们这对老鸳鸯,作为部下驱遣的神将。”
云麟笑道:“明小姐说得如此详尽,真是能道人所不能道。但不知这新闻从何处得来?”明似珠道:“我和许道权也是熟人,昨天去的时候,正见许道权和他们办交涉,所以得知详细。”原来似珠正和许道权商量朱二小姐的事,许道权满口应承帮忙,哪知连夜出了乱子,所以今天来见朱二小姐,叫他另想别法。朱二小姐自昨天做了一梦,不愿再和晋芳为难,反劝了似珠一番。似珠出来看望淑仪,所以这段新闻,竟被云麟探得十分详细。此外又谈了许多闲话,明似珠先去,云麟亦告别回家。刚踏进门,看门的就递上一个字柬儿。云麟见了,皱着眉头说:“何苦又来找我。”不知此柬,来自何人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九十五回悬弧设三府徵祥进爵添筹一堂集庆
上回书中说到云麟回家,接到一个红柬,很有鄙薄他的意思。可知这红柬上的人物,并且内中含有许多趣闻,但是此回书中写将出来,就要把伍府的丧事如何办理,田福恩的官事如何结果,统统都要搁起。这两件事已经读者望眼欲穿,所以我又不得不把笔头儿倒翻过来,再说一说那伍府的丧事。且说晋芳等当晚,将朱二小姐安置好了,出来就要商量办理老太太的丧事。晋芳此时,究竟多了几岁年纪,不比死老子的时候,只知和朱二小姐偷情的不同。但是他究竟是个公子哥儿,如何办得这样大事。想了半天,平日最相信的就是云麟和洛钟等几个人,当时就着了伍升去知照。伍升到了云家之后,又到秦家去了。所以云麟到了伍府之后,不久洛钟也来了。一切办事,尚还容易。无如各种款项,多待现钱开支。晋芳本不打算,以为朱二小姐处,自有款项存在,拿出来便是。那知进去拿钱,只见朱二小姐昏晕虽醒,已经和死人差了一口气。转身来问着小善子,小善子说:“我的爷娘有钱没钱,爷还不知道吗?我看娘近来手头很是拮据,不似先前阔绰,有时还为了银钱款子的事,时常淌眼抹泪的。”晋芳急道:“我这时那有闲工夫,和你讲这种空话。好歹你将娘的钥匙交出来,可以待我检查检查,有可用的,就可以拿出去用。”
小善子没法,只得轻轻的走到朱二小姐床前枕头边一个小拜匣内,拿出一串钥匙,交给晋芳。晋芳忙拿了,知道朱二小姐平日藏银钱的地方,就拿钥匙开了箱子。那知不开犹可,开了之后,那只手竟缩不转来。原来箱内现款已完,只剩了些零星契据。并有几个钱庄摺子,打开来一看,谁知十家到有九家用空的。只一气非同小可,要想和朱二小姐争论几句,无奈她病得实在厉害,也就不忍,只得逼着小善子将朱二小姐平日所有首饰,都拿出来抵庄,前去变卖。小善子究系朱二小姐心腹,看见这种情形,心里自觉气愤不过,但是究竟主人拿去,也只好看着罢了。等到晋芳出去之后,朱二小姐也渐渐醒来。小善子不知高低,就将晋芳要钥匙,拿东西的话,一一告诉了。朱二小姐听了,一则恐事闹破,二则恨晋芳无情,不知不觉复又痛哭起来。晋芳知道了,也不便过于责问,只得另请医生,与她调治。一面就将她的首饰变换了,来办丧事。在三姑娘的意思,原不肯这样办理,说她原是可怜见的,又是生病,要变卖,还是我们拿出来,省得她又生气,增加疾病,晋芳不肯,说照你这样说来,连她用去的钱,都不用问了。现在是病着,且等她好点,并老太太的事过了,再行查问。就是她病不好,那贴身服侍的小善子,难道不知道吗。只要拿她拷问起来,怕不得个水落石出。”说罢气冲冲的出去了。
论办丧事,原是趁家之有无。但扬州地方,摆空场面,是已经成了习惯。何况伍晋芳是个绅衿人家,更不能彀草草办理。因此晋芳对于此事,也要竭力铺张。虽说光复之后,那种繁文缛节,省了不少,但也不过少请了一班团祭的老爷们。其余还是要的,所以伍府的事,把个洛钟和云麟,忙得个要死。那朱二小姐这时只有小善子伴着,有时还帮着骂晋芳无情。朱二小姐有气无力地说:“你不要不识时务,他们忙着老太太的大事,尚来不及。现在还有人提及请个医生前来看病,如若再闹起来,连医生都没有了。你也知道我的事情,我若不害翠姨,哪里会结识个林雨生。不结识林雨生,那里会闹亏空。就是到扬州来,时常出来,原想联络些人,一则可以借此自重,一则可以挟制他人。那知道到了如今,一件也用不着,只落得被人褒贬。我的病也不想好了,老太太疼我一场,我能彀和老太太一路去,到是我的造化。”说着又呜咽起来。
过了一天,已到停灵日期。内外客人,到也来得不少。女眷们如秦氏何氏等都来坐夜。此外又有何其甫夫人美娘,还有绣春,他正在哭翁姑,痛夫子,累得一身是病,本想不来又念其姨母家里的事,并且田福恩虽在囹圄,还想求他说情,也只得来了。朱二小姐这时身体虽较前稍愈,但想从前何等威风,此时竟成孤独,自觉羞惭,只推病着,也不出来招待客人。一直到了三更多天,因念着老太太待她的好处,并自己一肚皮的牢骚,要想痛哭他一场,就起身来,随便穿好衣服,叫小善子扶着出来,向众人略略招呼,就在灵前拜了几拜,走到材边一张大椅子上坐下,放声大哭。那泪珠儿竟和雨点一般。虽经仆妇等绞上几块手巾,大家竭力的劝慰,总不能止住,直哭得一佛出世,二佛涅。陪坐的人,无不垂涕。连晋芳都被她哭出眼泪来了。大家又防她旧病复发,好容易劝了她进去。
这里就分派人口,外面留着洛钟和伍升,里面留着朱二小姐和美娘,看守门户。其余的都去送殡。所有一切闲文,不必细述。内中单说绣春自从送殡之后,一天一天,只望着伍公馆里的消息。因为这时晋芳丧事将了,必可设法救田福恩出狱。伍晋芳初时亦满口子答应,不过在新丧期内,断难开口,只须稍待时日,必可办到。哪知天不从人,这位扬州县知事杨大老爷,不知怎的得罪了两个省议员,都是姓徐的,平日进出县署,对于词讼上很有势力,所以县知事常趋承恐后。哪知这两只猪,偏偏要想吃羊肉,专门虎视眈眈,吹毛求疵的,在后面看着。有一次仙女庙镇遇着一件盗案。正是徐议员的一位贵本家。杨大老爷久久未获,他就到省长面前,说了许多闲话。那省长也是很郑重民意的,不多几天,省长公署发出道命令,就把杨大老爷撤任,换了一位曹大老爷前来接任。这都是晋芳办理丧事时候的事情,等到事情既了,要想替田福成求情,外面一经探听了消息,不但县知事换了,就是这位新任的曹大老爷,生平正直,嫉恶如仇。晋芳和他素昧生平,如何容得他进去说话。只可惜了一个田福恩,贪图自己快活,亏空了许多银钱,末了还得了一个三年零六个月的徒刑。这事不打紧,被绣春知道了,直哭得死去活来。还是云麟再三劝解,说姊夫在外面也太闹得不像,不是这一次收监,恐怕还要闹出再大的事。如今只当他在内静养几年,将来出狱,还好望他改过。绣春知道事已如此,不能再翻,也只索罢了。但是一人住在铺子里不便,率性把各种动用物件,收拾收拾,搬到云家同住,店中托了一个老伙友照应,又请着云麟不时稽察。所以生意到也照旧畅旺,并不减少。此是后话,暂且不表。
如今且说红珠、绣春、三姑娘同时有孕,前文已经谈及,不知柳氏亦在运个时候,怀了身孕。所以云府中除云麟是个无事忙外,其余如秦氏和黄大妈,照应这个,照应那个,统统一家人,连绣春共有了三个孕妇,自然忙个不了。光阴迅速,不知不觉已到了十月满足之期,依着秦氏,仍旧要想送女儿到绣货铺子里去,待生产之后,再行回家,但是一个人在那边,无事的时候,尚且不放心,何况她是个身上有事体的人,就是临时要雇一个仆妇,一时也无处去寻觅相信的人,设或如同产麟儿的时候一样,大家做起产妇来,有哪一个前去照料呢?心中正在踌躇,却被柳氏、红珠等看出情形,究竟年轻女子,不及老年人专在迷信上面设想,暗想老太太这又何苦烦心呢,绣姊姊也不是外人,难道眼睁睁的看她孤苦伶仃,住到家里去,况且我们那一个,也不是专讲迷信的人,住在这里,做个巴产妇,有什么要紧呢。心里虽如此想,但是做媳妇的,对着婆婆,终觉有些碍口,不好说的,只得都来告诉云麟。云麟笑道:“这是母亲过虑了。他老人家因为女儿在这里生产,恐怕有什么不祥,就对我们不住,那知对得住儿子,就要对不住女儿了。这件事情,只要我去和母亲一讲,不但绣姊姊不回去,并且包可讨得母亲欢喜哩。”
红珠说:“这也应当的事。不是你去说,谁去说呢!”云麟笑道:“我去我去。”立起身来,就跑到秦氏面前道:“我听见说母亲要送绣姊姊回去,有这话么?”秦氏道:“她也是就要生产的人了,不回去住,怎么样呢?”云麟道:“她一个人住在家里,我们也不放心。要生产,大家一起生,照应也便当些。”秦氏道:“这恐怕不能罢。我们扬州风俗,是女儿不应该在娘家生产的。”云麟笑道:“母亲又何苦这样操心呢。我们究竟亲姊姊,只要我不说话,还有谁来多嘴呢!就是姊姊要回去,母亲只说是我的主意,留着她住在家里,多少是好。”秦氏听了,心里自是欢喜,说:“只要你能作主,我又何必硬生生的逼她回去住,”因此绣春仍住在云家。事后绣春知了,也是感激云麟不止。但是四个产妇之中,绣春、红珠,都未曾经过生育。红珠没有娘家,绣春又遭了家难,所以催生过街种种仪节,都已省去。龚老太那边,因为柳氏第一次生的女儿,第二次依旧送了许多衣服首饰过来,又要接女儿回家过街。柳氏回去,龚老太自然殷勤接待,还问着为什么不同玉凤儿同来。柳氏回说,还是就要回去的,把她交给姨娘看管,也是一样。说起绣春住在家里,龚老太心里很不为然,说:“这是连我们扬州的风俗都变更了。”
还是柳氏大方,虽听了娘的说话,到也不甚介意。柳克堂因为恨柳春夫妇刺骨,又因年纪老老了,看看后辈,还是女儿可靠,到也相待与前不同。这天就和两老谈谈家常,直至深夜方回。三姑娘自从生了淑仪,已经二十多年了,从新做起产妇来。这时秦老太已经去世,嫂子何氏,却和她十分相得,做得催生衣服,应有尽有,比前格外丰富。到了初一这天,仍旧接了三姑娘回来过街。晋芳笑道:“光阴荏苒,忽忽廿年,你今日回去,回想到二十年前此日的情形,又是如何?”
三姑娘道:“都是你呢,人已老了,还要生起产来。偏偏嫂嫂又要做作,如今龙儿银儿,已经养得这么大做过亲了,我今天回去,真有点羞人答答哩。”正在说笑,秦府轿子已经来了。三姑娘就乘轿回去。何氏笑着接了出来,说:“好呀,你们真是愈老愈新鲜,年纪轻的时候不生,到了这时,偏偏要生起来。我们龙儿媳妇,肚皮不争气,到现在尚未生过。如若早已生了,那表侄的年纪,还要比表叔叔大了。”说得龙儿媳妇也红着脸笑起来。三姑娘说:“亏你做嫂嫂的,自己取笑我不要紧,还要带着个媳妇,我看我不在这里的时候,还怕你们婆婆媳妇要吵嘴哩。”
取笑一回,龙儿媳妇端出点心来。何氏依旧托着一盘蛋,拿了一个递给三姑娘。三姑娘说:“我不要吃了。我不生则已,生了总想生个儿子。倘若咬着了针屁股,心里反不如意了。龙儿媳妇你来,我这蛋转请你吃。”龙儿媳妇道:“我不。”三姑娘道:“你不。我偏要你不不。”说着就拿蛋塞到龙儿媳妇嘴里,龙儿媳妇只得咬了一口,原来露出了一个铁尖儿。三姑娘大笑说:“嫂嫂,我这个蛋,给龙儿媳妇吃,原是替她卜一卜看,几时可以有孕。咬着铁尖儿是今年,咬着铁屁股是明年。现在龙儿媳妇,确确咬着铁尖,我先替嫂嫂贺喜,明年你就要抱孙子哩。”何氏道:“难得姑娘想到我,这算龙儿媳妇替你代吃,你这次必定养一个外甥。”三姑娘道:“既这样说,龙儿媳妇受起孕来,我来接你,替你过街,可怜见她是个没父母的。”说着,龙儿进来,说:“姨娘,今日过街来了。我曾记得前次生仪妹妹的时候,姨娘还骗我从膈肢里生出来。”三姑娘笑道:“你不信,只问你媳妇就知道了。”
原来龙儿媳妇,就是银儿,到了晚上,洛钟也回来了,他们兄妹,本甚相合。大家谈谈家常,等到吃了夜饭,伍家已经派人来接。三姑娘也就回去。过了几时,柳氏先觉着腹痛,她是已经生过玉凤的,知道虽则已经发动,离着孩子下地的时晨尚早,就忍着痛,不肯喊出来。到了夜里,晚饭也不曾吃,觉得痛阵一递一次的紧起来。这时秦氏已经安寝,就告诉黄大妈说:“且不要惊动老太太,一面通知云麟,好着人去喊接生的王奶奶。”一时红珠、绣春都来了,帮着料理。那知她这一胎生得很快,王奶奶尚未进门,那小娃娃已经产下来了。黄大妈虽则年老,到也很是机灵。她想从前老太太生少爷的时候,原是我接生的,今日小少爷生下来,不用着我用谁呢。她趁这个当儿,就揎起两袖,双手去接得下来,就欢欢喜喜地报道:“恭喜生了一个小少爷了。”云麟正在房门口,伸着头等候消息,听见了,说不出的欢喜,就飞奔的跑到秦氏房里。秦氏正在睡梦中听得有人进来,吃了一惊,知道必是那个发动了,忙坐起来,一面披着衣裳,一面问道:“怎样了?”云麟忙揭开帐子,双手按着说:“娘,你不要起来了,事体已经好了,生了一个男孩子。”秦氏道:“是那个生的?”云麟道:“是柳家媳妇。”
秦氏听了,也是欢喜,忙起床来说:“你们男子,哪里知道,年纪轻的人,产后是要保重的,须得待我起来看她一看,方才放心。”云麟道:“一切都是黄大妈照管着,这一次很快,连接生的也没有来,就下地了,还是黄大妈接的生。”秦氏道:“阿弥陀佛,这是祖宗菩萨有灵,你应该到神堂面前去点对蜡烛,磕几个头,也是一点敬意。还有一层,那黄大妈你们以后也要尊重她些,你生的时候,还是她接生的,如今已经是两代了。”说着就喜洋洋的走到柳氏房内,看了一看,见诸事妥贴。柳氏人虽有点疲倦,但身体甚好。又看了小孩子,生得天庭广阔,啼声雄厚,心里格外欢喜。就命红珠、绣春说:“你二人身上也是有事的人,不可过于辛苦,可去安睡一下,这里让黄大妈照看,是很可以放心的。”
二人答应了声是,秦氏就和云麟同到外面先净了手,然后走到神堂前磕了几个头。这时天已亮了,正待进来,只见伍开兴头头的跑来,见了秦氏,先请了安说:“我们太太昨天夜里添了一个小少爷。”秦氏笑道:“可巧我们大少奶奶也是昨天夜里,你们太太产后,人平安么?”伍升道:“幸亏舅太太来照应,我们太太因为隔了许多年,此次生产,很不容易,现在总算平安无事。我们老爷,很是欢喜,连喜蛋都等不及分,就着我到秦府和府上来报喜。如今我回去,转说这里大少奶奶也添了小少爷,他心里不知又怎样的欢喜哩。”
秦氏就命云麟赏了伍升四角钱,说:“这是请你吃杯酒的。你也是伍府的老家人了,你回去说,我们这边人手少,也不过来报喜。还有两个没有生产,要分喜蛋,等到生齐了一起分哩。”说得伍升也笑起来。一手接了钱,口内谢了一声,竟自去了。秦氏、云麟也各自安息。那知绣春、红珠两人本来也是足月了,昨晚辛苦一下,就动了胎气,回房之后,都觉着有些腹中疼痛,起初一阵一阵的,以后就紧起来,不觉哼哼不止,把个云麟惊醒,忙起来摸摸红珠额上,觉着香汗津津,娇喘微微,就问了一声说:“怎样了?难道你又到了时候了么?”
红珠颠了颠头,一面啮着银牙,要想忍住疼痛,哪知愈忍愈痛得厉害。云麟就命房中仆妇和珍儿侍候着,一面就走出来告诉秦氏。那知秦氏正被绣春闹着,也在哪里哼哼唧唧的疼痛,云麟见了,又是着急,又是好笑说:“怎样你们约齐了一起来呀!使我们顾了东顾不了西哩。”秦氏听红珠又要生产,说:“阿呀,怎样好呢?我们这里有年纪有经验的,就是我和黄大妈两个,一个照顾了大媳妇,叫我怎样分身呢?”对云麟道:“你赶快叫人去催接生的老王奶奶去,有她来,也可以多一个人照顾了。那个王奶奶却不是从前受过周氏嘱托的王奶奶了,她就住在云家间壁。柳氏生产的时候,她却别处有生意去,所以不及赶来。这时去叫的人尚未出门,她已自己来了。先到绣春这边试了一试脉,说还早呢。又到红珠这边来,珍儿迎着她。王奶奶叫红珠伸出手来,在中指上纳了一下,说:“少奶奶请好好的安睡一下。”
红珠因为疼得十分紧急,着双蛾一声一声喊个不绝。王奶奶出来,夹道里面撞着云麟说:“少爷,我有句话,当着小少奶奶不好说。你们府上三位产妇,一位已经平安了。大小姐呢时候尚未到,这位小少奶奶,到有点棘子,试试脉看,时期尚早,看她疼痛的样子,已经小孩子要下地了。况她是个娇弱身躯,如何吃得下苦,这到要小心一二才好。”
云麟为人本来有点婆婆妈妈的,今听了王奶奶一片话,以为她是个有经验的人,既这样说必定是不好,忙赶过去,适值红珠疼得甚紧,连汗珠儿都和黄豆般大的滴下来。云麟急得心头跳个不住,就拉了红珠的手,哇的一声哭起来了。珍儿忙来劝着说:“我的爷,你怎么没有分晓,现在正是紧要的时候,被你一哭,不但她心里不安,连累我们都要被你哭昏了。”这时秦氏听了王奶奶的话,也不放心,赶过来望望,见云麟如此,忙劝了他出去,说:“此地很不用你操劳,等到用得着你时,我自然叫人来招呼你。”
云麟不得已,才一个人走到书房里坐下,但心神不定,正如热锅上的蚂蚁。直要等到里边来报平安两字,方始罢休。且说秦氏见红珠虽十分紧要,却没有变像,然一时绣春又有人来说,要临盆了。试了半日水,仍旧杳无消息,秦氏也只得过来照应。正在分身不开,只见有好几个女人进来报道:“舅太太来了。”
秦氏听了,忙迎出来说:“舅太太来的正好,我正忙不开交,要着人来请呢。”何氏道:“我正在那边把三妹妹的事安排妥当了,知道姊姊这边柳少奶奶也生了小少爷了,贺喜来迟,请姊姊恕我。”秦氏道:“且慢说闲话,你可知道我们家里做产妇的还有两个哩。柳家媳妇生了之后,他们也来夹热闹,你也一声哼,我也一声喊,到了现在,已经有三四个时晨了,还没有见个下落。正忙得我和没脚蟹似的。”
何氏笑道:“原来你们竟闹了一个满堂红,和做戏文似的,越做越闹忙了。我记得麟儿生的时候,不又是你们两家一齐来,今天又是如此,真所谓无巧不成事了。”说得秦氏也笑起来,说:“舅太太我们闲话少讲。”一面吩咐说:“舅太太来了,你们点心快些拿来,吃了好办事。”又说道:“我把小媳妇交给舅太太照应照应,我好专顾着女儿。大媳妇自有王大妈照顾。这样一分派,我们大家都好放心了。”
何氏听了,就站起来说:“我们还吃什么点心,待我先去看看他们去。”说着,就当先走到红珠房内。红珠见了,忙要起床,只自痛得厉害。何氏忙按着她说:“好孩子,你睡着罢,不必过劳了。”说着又低低的说现在的情形怎样了?红珠含羞说道:“起头只是疼痛,现在不知怎样,这是一阵一阵的水下来了。”何氏道:“阿呀,这是胞水下来,就要临盆了,为什么接生的王奶奶还不来呢?”珍儿道:“王奶奶方才来过,她说时候还早,到大小姐那边去了。”何氏道:“她真老糊涂哩,这个时候还看不出来。珍儿你快去招呼她去,这里有我呢。”珍儿忙忙的赶过去,好在绣春虽则试了几回水,尚不见动静。王奶奶遂即赶过来,见过了舅太太,一面就端正脚盆里的水,上面又搁了一块板,和珍儿等扶着红珠,坐了下去。停了许多时候,痛的更厉害了,但还不见下来。何氏使人把预备好的热汤取来给她喝些,那知这热汤下去,心里一阵大痛,后面一个老妇人抱腰的,用力一紧,并嘱咐红珠赶快拼一口气,这时候只听得呀呀几声,孩子就落下来了。
何氏赶过去一看,原来又是个男孩子。王奶奶一面顾着收胞衣,一面把孩子洗扎起来。云麟先在外面专候信息,等了好久,更站不住,只在房门外旋磨磨,听见孩子哭声,也伸着头进去一望,何氏眼尖,早看见他,说:“恭喜你又是一个男儿,你真是双喜临门哩。”一面又着人飞报与秦氏知道。秦氏自然又放了一头心,只要安心顾着绣春了。绣春自从怀孕之后,时常受着田老夫的蹂躏,福恩的气恼,末了又遭了家难,终日忧愁过日子,心境不宽,胎产自然难上一层。所以自上午起首,一值到了半夜,晕绝了好几次,把个秦氏急得手忙脚乱,方才生下一个女儿。事前虽则吃了些苦头,受了些惊恐,幸喜得生产之后,个个无事。于是伍、秦两家,忙着洗三,开汤饼筵。绣春虽则家里没人,秦氏也不得不替她略为筹备。所以这一个月来,三家人家,人家往来,开筵饮酒,说不出个闹忙。且人多势利,云麟起先贫的时候,谁来顾问。自从红珠进门之后,家道渐兴起来,自有一班凑趣的,前来热闹,这且不在话下。
且说这一年冬天,正是秦氏老太太六旬大庆,在从前家境不舒,云麟亦未曾做过事业,所以逢着生日,不过点对蜡烛,大家吃吃面。这一年上半年,云麟已和红珠商量,提出一宗款项,给娘做生日。又以母亲青年守节抚孤,已几十年,特自己撰了一篇缘起,求着晋芳等出名,一面由县知事呈请大总统给奖,一面将文启分发,征求诗文。到了十月间,回文已转蒙题奖松筠比节四字,征求的诗文,到也收到的不少。加之新任曹县长,他自个科举出身,爱才如命,知道云麟是扬州一个有名的高士,特下聘书,请他入幕。到十一月间,又接连生了两个儿子,真是喜气重重,不啻锦上添花。正遇着老太太的正寿,自然与往年不同,应该闹热闹热了。前两天就把大厅和第二进住宅,收拾出来。在第二进里供设了寿堂。大总统题奖的四字,已经制成匾额,悬挂正中。又加上些柏枝鲜花,在匾的四面围着,中间是县知事送来的轴子、对联,其余都是亲戚朋友送来的颂词寿屏。因为云麟是个诗文能手,所以收的笔墨,确是不少。又因为老太太是大总统题奖过的,扬州尚是破天荒第一人,连旅部运署各机关,没有一个不送礼来,所以装璜的格外闹热。又将甬道四边六角小门内的书房,收拾出来,做了花厅,预备官场绅矜起坐。又因晋芳适在服中,只得请了臧太史、贺孝廉等来做陪宾,晏客的日期,原定两天。第一天是宴来客,第二天是家宴。
到了这天,扬州各机关,除盐运司不曾亲到外,其余都来恭祝。内中曹县长是个好酒量,最喜人请他吃饭,这天就替云麟应酬的格外周到。等到开了筵席,就闹起酒来。成太史年纪虽高,兴致甚好。贺孝廉是个情品,不到几盏,就飞笺去召了许多名花,一时丝竹声繁,花枝招展,正应着寿筵开处风光好这句话了。直到日色西沉,方才散席。第二天家宴,来的客人,都是自己几个骨肉至亲。男的如晋芳、洛钟、龙儿,女的如何氏、美娘、三姑娘、淑仪等,一齐来了。那淑仪自从红珠用言语打动了她之后,她就一片芳心几乎蹂碎,后来下了一个决心,说:“我是前身冤孽,所以惹下情魔,自己丈夫已经中道分离,我正当如古井不波,深心忏悔,如何还可以自寻烦恼。”因之见了云麟,避去不暇,哪里还肯再来。不过这一次姨母大庆,如若不来,到觉露了痕迹,所以就勉勉强强的,随了母亲同来。
云麟见了自是欢喜。但是和她接近起来,总觉得是艳如桃李,冷若冰霜。内中最可怜的是绣春。她是出了娘门之后,没有一天过着好日子,但是她仍旧坦然不露形色,真是难能可贵了。来的人既然都是至好,也不作十分客套。外面就是云麟,里面就是绣春、柳氏、红珠,任着招待,大家拜寿了后,开筵畅饮。这天晚上,是晋芳和洛钟公送一席,专请寿母的。就央美娘、绣春、淑仪作陪,三姑娘作主人。其余何氏等众内眷,共分两席,外面晋芳等也坐了一席。酒至半酣,三姑娘就拿起杯子,斟满了一杯,恭恭敬敬的送到秦氏面前;说:“这杯酒要请姊姊干了,祝你寿晋千秋。”
秦氏道:“妹妹还闹客气,可是我也不能不饮这一杯。”说罢,立起来干了。接连就是淑仪,站起来说:“姨娘,我这一杯可是要饮的。姨娘饮了这一杯,我还要陪一杯,借这杯儿,叨点福气。”秦氏也就干了。美娘说我来借花献佛罢,也斟了一杯过来。秦氏说:“我的酒量有限,你一杯,我一杯,可吃不了呢。”美娘道:“太太不吃,那是我不诚心了。”说着自己行饮干了,重新再斟了一杯过来。秦氏也只得干过。何氏乘这当儿,也过来闹了一阵。外面又进来了晋芳、洛钟、龙儿等,都让着敬酒。秦氏实在吃不下了,由云麟代了几杯。次外则众小辈公敬了一杯。忽见黄大妈抱着玉凤过来,说:“我来的时候,大少爷还没有生哩。现在太太是有福气的,老妇人来敬一杯酒。”说着拿了秦氏的酒杯,斟满了,命玉凤拿着,送到秦氏口边。秦氏道:“多谢妈妈,你斟的酒我怎可不吃呢!”这天虽则没有什么山珍海味,丰盛筵席,但是家庭之乐,也算畅叙极了。席散了后,红珠想邀淑仪到房内叙话,哪知淑仪决绝的谢绝,红珠也只索罢了。读者须知淑仪和红珠,本属知己,前次细说衷曲,回去就生了一场大病,今晚面上虽然决绝回后,心里却含着几许愁肠。这天散了之后,却闹了一个伍府合宅不安。欲知详细,且听下文。
第九十六回巧结合新郎被骗辨是非败子回头
云麟本来是个散淡惯的人,偏偏遇着伍家的丧事,自己又生了两个儿子。接着又是母亲秦老太太的六旬大庆,接二连三,忙个不了,把个身体累得困乏已极,虽说不得积劳成疾,但是逢进饮食的时候,总是懒懒的。夜间又不十分好睡,身体不觉渐渐消瘦起来。柳氏、红珠均非常着急,屡次劝他去就医诊治。无如云麟只是不肯,说:“我本来没甚大病,只须静静的休养几天,就会好了。若说请医诊治,现在扬州的医生,靠得住的甚少,设或吃错了药,恐怕小病变成大病哩。”因此终日在家,上侍父母,下抚妻儿,十分快乐,但病终不能去身。秦老太太起先到也不甚觉察,还是黄大妈看出来,说麟相公为什么瘦得这个样儿,毕竟身体有什么不甚舒畅?”秦氏老太太听了这话,忙喊着:“麟儿麟儿。”
云麟忙跑到母亲面前,秦氏老太太拉着他的手,细细对他看了一看,觉得他神情萧索,不似平常活泼,并且面庞儿果然瘦了许多,就说:“我的儿,你怎么有了病,也不声响,医生也不看一看。倘若弄出大病来,怎样好呢?”云麟笑道:“娘孩儿也没什么大病,不过觉着懒懒的罢哩,断不至有意外的事情。娘放心罢。”秦氏老太太道:“你们小孩子家,懂得甚事。病的起头,自己往往以为不曾觉着,看得很轻,等到自己觉着已经来不及了,就自己也须珍重些,不可胡闹。你也是有孩子的人了,那医生也要看看。你们是已经长成的人,本来我也可以不管,不过我看你和两个媳妇,都马马虎虎,所以我也不得不说了。”云麟忙陪笑道:“娘你老人家不要着急,做儿子的格外当心着就是了。”正说着,只见看门的进来回说做医生的朱成谦来了。云麟笑道:“娘你看我不去找医生,医生自会来找我,我的病不会好也要好了。”说得秦氏老太太也笑起来。云麟出去,会晤朱成谦。相见之后,朱成谦说:“我们有好多时不见了,今日特来奉约,至朝阳楼小叙。”
云麟道:“这个时候,朱先生门诊正忙,如何有这般闲空?”朱成谦道:“我现在的事,比门诊还重要些。云先生是向来帮过我的忙的,这一次非求云先生帮忙不可。但非一时可以说得清楚,所以我们先到朝阳楼再谈。”云麟道:“这事真不巧了。我自从家母庆生日之后,已经病了好几天了,胃口不佳,精神疲倦,所以在家静养,实在不愿出门。”朱成谦笑道:“云先生太客气了,医病是兄弟本等,云先生有病,不但说到兄弟医室里来是应该效劳,就是派人来招呼兄弟一声,也是马上就到的。不是兄弟夸句口说,像从前初悬牌的时候,遇着病人来求诊,心里尚虚,恐怕开错了方,医错了病,不免把那望闻问切四字,临时试验一下,近几年来看病的人越发多了,我的试验也越发准确了,每逢诊脉,真有手到病除之效,人说医生须重经验,真是不差。云先生我且给你开个方子试试看,包管你服上一二剂就好了。”
云麟也就有意无意的,请他开了一个方子。心里要想不出去,无奈朱成谦逼着,只得同他出门,雇了车子,到教场朝阳楼。这时候尚早,吃茶的人不多。两人就拣一张临窗的桌子坐下,泡茶之后,两人谈得入港。云麟先问朱先生究竟要委我干什么事呢?朱成谦道:“不瞒先生说,我的厄运真多着哩。我就医生这一事说起来,从前原不过骗人一碗饭吃,那落脱穷途,你云先生是知道的。后来到了上海,因把事丢了,哪知去了几年,一事无成,垂翅归来,依然故我,不得已仍旧把这块旧招牌挂上,不知不觉,到也有了好几个年头。近来的逆境,已经渐渐有了转机。看病的人也多了,相信我的人也不少。不是我吃一点儿鸦片烟,光景已好了。哪知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。现在由省令知县公署,为慎重卫生起见,要将扬州现在行道的医生,严行考试,录取的可以照常营业,如若名落孙山,那就一只饭碗要打破了。兄弟在医学上,全靠着些阅历。若讲到书本子上,不但读过的不多,就是偶然读过几本,也早已开着方子,给病人吃了。我的肚里,早已空空如也。如若去一经考试,稳稳的把这捞什子饭碗打破。我今天来,要想求云先生给我走一条路,向县里疏通疏通,要求张一张免考证书,我当多备谢仪重酬。”
云麟想了一想说:“不行不行。我的路道,你是知道的,就是我姨父,他平素不大肯替人说话,而且近来更换了曹县长,和他也甚落寞。”朱成谦道:“我也知道令亲的脾气,不过他在扬州,最相信的是你,只要是你云先生去和他说合,当然不会推辞的,总求云先生勉为其难,兄弟自然是知恩的,就是云先生现在,也时常在县里出入,曹县长最重文墨的人,如云先生是扬州数一数二的文学士,进去说句话,也不至于不依,这事总要求你成全哩。”说毕,就立起身来,向云麟恭恭敬敬的一揖,一面忙招呼堂倌带菜带点心。云麟忙止住道:“你方才替我看过病,知道我不吃什么,请你只须拣自己吃的带。至于这事,也须从长计议。那曹县长的为人,若有私事去嘱托他,是很不容易的。”朱成谦道:“既是这样,总求云先生替我设法罢,我也不托别的人了。”
云麟是很重情面的人,经他这样恳求,也不好不答应了,说:“我总留意罢。”正待要走,忽见孙淑庵和孔大鼻子两人,兴冲冲手拿一卷报纸,走上楼来,拣个座儿坐下,看见云麟,忙过来招呼说:“趾翁久违。”云麟也忙站起来招呼二人就坐,说:“诗社不作,友道顿疏,我正作落日停云之感。不谓无意中得与二位相期,真属幸会。”孔大鼻道:“我们是常来,到是趾翁难得见面。”淑庵和朱成谦谊属同道,本来认识。云麟笑道:“二位都是扬州大医家,何清晨这样空闲,都来吃茶。”孙淑庵道:“我是以医为隐,近来已厌烦了,所有门诊,均嘱咐敝徒诊治。好在他们也不至大错,我也落得逍遥自在了。”
朱成谦听了这话,想着方才求云麟的事,相形之下,不免惭愧。这时孔大鼻正拣着一张扬州日报看,云麟说:“原来孔先生如此留心时事,想近来诗兴之余,还可以编一部现世史出版供献社会哩。”孔大鼻道:“不是不是,趾翁不要取笑我,你才是大著作家呢。我因为看见今天报上,我们扬州出了一件奇事,所以看见趾翁,就拣出来请诸位评判评判,大可以做得小说家的资料哩。”说着就将报纸拣出,指着一节说:“诸位请看,这事奇也不奇?”
云麟听他说的郑重,就赶忙接过,看那标题是新婚中之拐骗案。再看下文,载着一节纪事道:泰兴人鲍橘人带同妻子,前月来扬,用美人计骗许道权大宗款项,不料天网恢恢,一对活鸳鸯,同葬火窟。此事已纪前报,近来又异想天开,赘入南门外芮大姑娘家,被骗去天宝楼首饰店货洋二千余元。芮大姑娘并将田房售去,于前夜卷逃,闻橘人已经截获,惟芮大姑娘不知去向,现在正由县饬警追缉云。云麟看了,不觉诧异道:“鲍橘人吗?这人虽则不甚正当,也是我们读书一流人物,做这种拐骗卷逃的事情,恐怕未必罢。他赘入的人家,原来就是芮大姑娘,这也是有趣之极,可谓不是姻缘不聚头了。他赘姻的前几天,尚有一个请帖到我这里,我因为他妻子才遭惨劫,居然就去入赘,未免全无心肝,所以不去理他。哪知竟闹出这个乱子来,不知道其中有没有别的作用哩?”孙淑庵道:“古人说得好:人不可以貌相。又道是:知人知面不知心。如今人心随落,世道衰微,那里能必定说不是他做的事。以后我们交友,到不可不留心哩。”
云麟听了,也不觉叹息。这时朱成谦要的点心已经来了,因为要酬应云麟,极力邀孔、孙二人同座,一面另外又添了酒菜。孔大鼻等倒也无可不可,就大家畅谈起来。等到各散,已经十一时了。孔大鼻和孙淑庵二人先走,朱成谦又再三嘱托了一番,始各人分别回去。如今且说鲍橘人和芮大姑娘,究竟怎么回事?芮大姑娘在本书中,已久不见面。照年纪论,也不小了,怎么会和鲍橘人打起交道来。原来鲍橘人的为人,诚如云麟所言,不过一个书生中的败类,并没有多大能为。那芮大姑娘,曾经上过大战场,一刀一枪的战胜了月航印灵,战胜了严大成,区区一个鲍橘人,如何敌得她过。所以这一次他的吃亏,竟比严大成厉害百倍。虽则说咎由自取,但也是遇了劲敌的缘故。
鲍橘人自从紫萝女士遭劫之后,当日遇着云麟,所说的话,原是一种客气作用,究竟多年夫妇,一旦分离,哪得不痛。但是恨得在许道权手头拿得钱不多,虽则第一天交付了些,终还盼望着他后来,及至出事之后,他仔细算计,连那紫萝女士的首饰衣物合算在内,也不过几百元,一经替她收殓,手头即便空空,如何能挨得饭吃,只得忍心看着她罢了。主意已定,就拿她的各种物件,都变了现钱,藏在身边,想扬州也不能存身,不如到镇江去找个朋友。这天就趁着小火轮渡过了江,就在万全楼住下,茶房见他人物漂亮,举止大方,料是一个阔客,招待得十分周到。其时间壁房间内,又来了一位女客,从鲍橘人眼睛里望过去,大约有三十五六岁年纪。一身雅淡装束,最妙的裙裤高高吊起,露出了三寸金莲,走起路来,咭咭咯咯的非常机灵,虽属徐娘半老,但风韵天然,自有一种动人姿态。
鲍橘人本是色中饿鬼,况且方才丧偶,见面之后,不觉心中一动。无如那位女客,进房之后,就将房门紧闭,在内静坐,声息俱无。累得鲍橘人也在房内静坐,耳观鼻,鼻观心。只听隔房的举动,久久毫无消息。忽然听见砰的一声,忙侧着耳朵细听,似乎有一种嘶嘶的声音传来,就想到妙处,益发弄得他神魂颠倒。不得已才抱着一支水烟袋,踱出房来走到门口细看那旅客姓名表,那知都是男人,好容易寻到一行,见上面写着芮女士,从扬州来。又一数房间号子,正在他间壁,他就知道这位女客姓芮,又想为什么年纪轻轻的女子出来,不带一个男人,很是奇怪。又探听茶房,知道她来金山进香的。鲍橘人一想,这事就容易了。我明日也去进香,看她如何。就慢慢的踱进去,然心里总觉一时放她不下。最好令她开着房门,给我细细的望她一下,不觉就在她房门口团团乱转。
那芮大姑娘本来是风月场中老手,听见房门外像有人窥伺,心里厄是好笑,说道:“这班臭男子,看见女人,就如苍蝇见血,从前严秀才上了我的大当,吃亏不小,如今又有人来,我也叫他尝尝手段。就立起身来,开了房门,喊茶房要点开水。这时鲍橘人到不好意思站在外面,就立在自己房门口,两只眼睛只钉在她身上。听到她操着扬州说话,清脆流利,入耳如流莺乱啭,芮大姑娘乘势也瞟了他一眼,却好四目射个正着,转把鲍橘人弄得不好意思,忙走进房里去了。他自刁了鲍橘人一眼之后,心想这人,不但严秀才和他有天渊之隔,就是过去得老和尚,也没有和他一样的漂亮,正可以充我面首之一。不过我现在相与的人,都不是好惹的,不知他能否入彀,到也要踌躇一下哩。这天因为孽缘相凑,两人均未出门,但是各人有各人的心事,不免故意都有点动作。鲍橘人要想拿话来打动她,故意吟着一首悼亡诗,这种声调,真有涕泪交下的神气。芮大姑娘虽则不懂得什么,但是听他凄凉感慨,也知道他有为而作了。
到了第二天,芮大姑娘果然备了香烛,往金山寺进香。鲍橘人也跟了出去。芮大姑娘坐着轿子,鲍橘人坐着车子。到了庙门口,芮大姑娘下轿进去,地下却遗下一方手帕。鲍橘人看来一看,觉着香喷喷的,知是女客之物,就趁此机会,赶前一步,笑说:“奶奶遗下东西了。”芮大姑娘见是他还帕子来,到不好意思不理他,待他双手将帕子呈上时,也就拿手来接了,说:“谢谢先生,先生不是也住在万全楼客栈里吗?”鲍橘人道:“正与奶奶比邻。我本想到此随喜,适奶奶也来进香,岂非幸遇。”芮大姑娘说:“先生一个人么?”鲍橘人说:“我也一个人。奶奶进香之后,各处随喜,如一人寂寞,小子可以奉陪。”
芮大姑娘说:“好极,我们同进去罢。”那和尚见了,误为二人是一起来的拜佛之后,就接进去待茶。鲍橘人将错就错,芮大姑娘也不辩一言,于是二人又接近了些。等到金山寺回来,两人已由生客变为熟客了。看官到此,必要指摘说鲍橘人和芮大姑娘,在山门口,说了几句说话,马上就熟识起来,连和尚在一起招待,也不避一点嫌疑,鲍橘人未免胆子太大,芮大姑娘也不免失了女子身分。但是二人都是风月场中老手,那眉梢眼角,如何看不出一点风头,况芮大姑娘本是个泼辣妇人,腼腆二字,只有在初见和尚时有此态度,此后就没有了。他自从大和尚死了,在印灵手里夺了许多款子,本来已经有田有土,可以安闲过日子了。但是饱暖思淫,人生天性,也不止芮大姑娘一个。人家见她有财有色,艳羡她的,着实不少。只看严大成尚作妄想,何况其他的人了。
那芮大姑娘眼力很高,非有钱有势的,不肯交接。那知竟看中了一个仙女庙的陈监生。诸位知道这陈监生是谁?在下还记得在本书第六回里出现过的童瑞花的男人陈小剥皮,他自从吃了官司之后,听见县大老爷答应替他捐个监生,做做屁股架子,父子心里很是欢喜,并且知道和县官打交道,空口说白话是不行的,老剥皮想做绅士心热,也不可惜银子了,就拿出钱来求见县官,代捐监生,居然达到目的,于是他的米行,也开大了,势力也增加了,在仙女庙巡警署里,讲讲公事,颇有点说得话响。他又和马彪等熟悉,光复之后,交结的弟兄,却也不少。一天有一个弟兄常在芮大姑娘这里走动的,带他进去,合了芮大姑娘的心意,就和他拚识起来,这是许多年的话了。哪知等到老剥皮死后,他就狂赌起来,在芮大姑娘这边,用的钱也着实不少,因此渐渐空虚,米行也停止了,手头也不济了。芮大姑娘良心尚好,不似妓院中妓女,见钱眼红,总想替他想个法子救济救济。这次到镇江,原是进香。寓中看见鲍橘人,疑他是个富家的子弟,要想在他身上弄些钱贴补贴补小剥皮,所以破格垂青。等到回栈之后,大家就畅谈起来。鲍橘人大吹法螺,说是曾经在湖北江宁,当过差使,中年丧偶,访友来扬。转问芮大姑娘家世,芮大姑娘说:“我姓芮,住在扬州南门外,丈夫早已去世,现在也是自己支撑门户。”
鲍橘人一想,原来也是个寡老,不知她家境如何,先试探试探,因问:“奶奶孤伶伶的一个人,如何支撑门户呢?想必有些家业,可以过活。但是寂寞太甚,到也亏奶奶过得下去的。”芮大姑娘一想,这你可走上我的道儿了,就假装鼻子一酸,凄凄惶惶的说道:“一个人哪里情愿做个孤单人儿呢。也是命里所该,以致中途折散。现在虽则略有家产,足以度日,终嫌命薄,不能和人家一样的蝶蝶,所以只有吃吃素,念念佛,各处进进香,修修来世罢了。”
鲍橘人道:“奶奶可太惨了。像奶奶这样人物,又当着这文明时代,还说甚么守节不守节呢。这种旧道德,如今已不讲了。何不择一相当人物为偶,一则可慰岑寂,二则终身有靠。”芮大姑娘叹口气道:“先生说的话,何常不是。不过我们乡居的人,看着乡下人哪里上得来眼。我头一个丈夫,是父母做主,自己常恨着配错了,必定要拣个人物漂亮的。但是城里人,又有哪一个肯娶我这个走过一家的人呢?”
鲍橘人道:“我有句话,不过我们是萍水相逢,交浅言深,不便说罢。”芮大姑娘笑道:“先生,我们没有缘也不聚头了,有话何尝不可说呢。”鲍橘人要开口时,不觉有点忸怩,先咳了一声,说:“我也是今年丧偶的,正想寻一个人才,好在我是并无子女,只有一个人,能承不弃否?”芮大姑娘一想,你的脸皮很老,好在我也不是嫩脚色,但是我岂能马上答应他呢,随笑了一笑说:“这事也不容易应允,且看后来罢。”鲍橘人道:“奶奶几时回去,我们同着一路走,在船中也不寂寞。”
芮大姑娘笑道:“多谢先生,一路走,固然是好,至于说到寂寞呢,在轮船上人也多着,我爱和哪个说说笑笑,就和哪个说说笑笑,到也无拘无束,兴趣无穷。况且我丈夫死去,也有好多年了,这许多年不觉寂寞,难道今天遇到你先生,忽然就寂寞起来,这岂不是你先生故意取笑我罢。”鲍橘人忙笑道:“我何敢取笑奶奶,不过大家同伴走,可以说说谈谈,比较一个人独行,自然好些。”芮大姑娘说:“我倒忘了问你,你回到扬州,究竟住在什么地方?”
鲍橘人一想,我住在小客栈,他就要看我不起哩,姑且捏他一谎说:“我住在辕门轿大观楼,如奶奶有意思来找我,准一找便着。”芮大姑娘想了一想,说:“你这事,我三日之内,给你回信。但是我自己却不能和你当面订约,临时我自有人来和你接洽。”鲍橘人起初听了芮大姑娘半吞半吐的话,早已冷了半截,忽见她又活动起来,大有希望,也就鼓舞起来。谈了一回就说:“奶奶难得过江来,我们何妨出去走走。”芮大姑娘也很老实,马上答应说:“你先出去,在你房里等我。我更换衣服之后,再来和你同去。”
鲍橘人就依她的话,出来等了一会。芮大姑娘出来,鲍橘人已预先嘱茶房备了一辆马车,两人就出来,坐着马车,在洋场上兜了一回圈子,转到岭南春吃了一回大菜,到夜才回。一切费用,自然是鲍橘人负担。到弄得那栈房里的茶房接管,都疑心起来,说:“这两人初来的时候,本不认识,在栈房里住了一夜,两人就非常知己,同去吃大餐,坐马车呢。”但是拿不着他们的证据,也不过私下议论几句罢哩。那镇江市面,已经在三十回中详细说过。芮大姑娘虽是扬州乡下人,倒也广见世面,断不会得如周太太的闹出许多把戏,不必再题。且说芮大姑娘回到扬州之后,陈小剥皮早来侍候,问起情形,芮大姑娘笑说:“我又觅得一个雄鹅来了,他是来替你职的。”
陈小剥皮道:“果真有这雄鹅,我倒也情愿让他。恐怕这只雄鹅一落到雌老虎嘴里,连骨髓都吃光了。”芮大姑娘道:“我为什么要吃完他,我偏要留着慢慢的嚼吃哩。”陈小剥皮道:“你不要和我玩笑,我知道你恨我,不和你同到镇江去。你不知道前两天和常老二在镇上大输了一场,手头空空的,还欠了许多赌债,叫我如何跟你去呢?”芮大姑娘道:“我劝你不要赌,你总不听,看你手头又不济了,我所有的田地房产都交给你了,再不想点法儿,连我也跟了你做乞婆哩。”陈小剥皮说:“不要紧,等我一翻本,几千几百银子就来了。”
芮大姑娘道:“你到得翻着本儿,我已经要饿死了。老实说罢,我这次上镇江去,看上一个人,我想在他身上先弄几百块钱用用,不过你须暂时离开了我,等我得了钱,究竟也脱不了你。但是掇合的时候,你也须帮个忙。”陈小剥皮听见有银钱进项,比芮大姑娘一个半老佳人自然要好多了。马上就笑嘻嘻的向芮大姑娘说道:“好人,我总依你的主意。你要怎么办,我就这么办就是了。”芮大姑娘笑了笑,对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说,引得陈小剥皮大笑起来,说:“我记得古时候有个诸葛亮,帮着刘备打仗,想出计策来,没有不赢的。你今天替我想得法子,简直是个小诸葛哩。”
过了一天,陈小剥皮就跑到大观楼去找鲍橘人。这时鲍橘人正在候芮大姑娘的消息,不耐烦,忽见一个不认识的男子找他,问起来,说是芮大姑娘的哥子,知道有信息来了,忙招呼他。只见陈小剥皮虽则是个乡下人,到也穿得清清爽爽,见面就说:“鲍先生,你和我妹子在镇江的事,妹子已经和我说过了。我妹子做寡妇,已经做了好多年,说媒的人,这个也不肯,那个也不要,偏偏遇着你先生,真是前世有缘。不过这是一宗大事,我要问你先生,究竟愿意不愿意呢?”
鲍橘人道:“你妹妹既愿意,我还有什么不愿意。好在我现在扬州只有一个人,如何办理,听凭令妹做主。”陈小剥皮道:“妹子说如你先生愿意,她却有三种条件:第一,须你入赘过去,她自己不肯嫁人。第二,要先拿过二百块洋钱去作为聘仪。第三,她的行止自由,不能加以干涉。你只要依得她三件事,随便何日,办理喜事,都是可以的。”鲍橘人道:“依依。不要说三件事,就是三十件,我也依哩。”
随即请陈小剥皮吃了一餐酒饭,就托他赶紧去说。并且约定了日期。陈小剥皮满口答应,鲍橘人还想来请云麟做个证婚人,仔细一想,恐云麟不肯,反失面子,因此只写了一个帖子来请云麟吃酒。果然云麟不去理他,他们就在一个星期之内,居然结合了临时眷属。芮大姑娘起先原是看中鲍橘人一表人才,和陈小剥皮比起来,竟有天渊之别。听他说又是在政界上混过的人物,自然有点势力,心里也有要想靠他辇去陈小剥皮的意思。那知过门之后,鲍橘人只虚有其表,干起实事来,竟是个银样蜡枪头,远不如陈小剥皮的风月。因此不到几日,就有点看他不上眼起来。并且看他的手头,除了二百元聘金之外,也是有限。因此就想了一个恶毒主意,和陈小剥皮商量妥当,拿鲍橘人做了招牌,去谎骗了许多货物,这是鲍橘人做梦也料不到的事。这天芮大姑娘起个大早,打扮得花枝招展,和鲍橘人笑道:“我今天要到城里去走走,顺便购些首饰,你能和我同去么?”
鲍橘人没口子的答应说:“陪你走走,我有什么不愿意呢。”芮大姑娘就命长工往城内雇了两乘轿子,坐了进城,直到多子街天宝银楼,下轿进去。店伙见他二人来得阔绰,忙招呼进去。问了鲍橘人姓氏,才知女眷是鲍太太了。芮大姑娘这样看看,那样看看。鲍橘人也随着指点,就看定了一副手镯,一只金刚钻戒子,一对金刚钻耳环,光芒闪霎的。鲍橘人想:你已经这大的年纪,还要这些饰物何用?就拣定的算起来,也要值到二千洋钱光景呢。那店伙拿起算盘算了一算,果然要一千九百二十四块钱,芮大姑娘就向身边摸出一个小皮夹,内满贮着钞票,拿出来在桌上一摆。又在钞票里面拣出一张即日庄票,说这是二千块钱,请你找我罢。店伙接来一看,忙交到账房里,叫另外一个伙友,到钱庄里去照票。一面仍由原招呼的店伙陪着,因为这样大买主,近来扬州是难得遇到,所以格外奉承。又拿了许多饰物出来给他看,又被芮大姑娘看中了一只珠花,粒粒都是滴溜滚圆,好不精彩。
这时去照票的伙友已经转来,账房里就拿剩余的七十六块钱,找出来,芮大姑娘就问这只珠花要几多钱呢?店伙一看牌子,说是三百四十八元,如奶奶要买,连前共是二千二百七十二元。芮大姑娘很从容的,又拿出一张二千五百元的票子说:“你拿那张票子还我,拿这张去,其余的找我罢。那店伙又交易成功一宗生意,自时欢喜,忙拿票子进去掉换。账房拿来和前张仔细一对,那笔迹图章,一式无二,当然信得过了,也不再去照票,就收了下来。一面将余款找了,芮大姑娘将银钱首饰都收拾了,就和鲍橘人出来,嘱咐轿夫抬到天兴馆吃饭。这时那陈小剥皮已经在天兴馆等着,像是预先约定的。当时三人聚在一起,芮大姑娘就将买来的首饰一一拿出来和陈小剥皮看。鲍橘人想,料不到你居然手头如此阔绰,想必另有余款,将来不怕他不到我手里。他们乘鲍橘人不觉着,拿二千块钱的票子,向陈小剥皮手里一塞,陈小剥皮说:“我忘了一件事,好在菜没有来,我出去走一走,你们先吃着等罢。”
不多一刻,菜已到了,两人就浅斟低酌,谈谈说说。鲍橘人自和芮大姑娘结婚之后。要算这一天最得意了。忽见陈小剥皮兴冲冲的进来,遂又添了菜。吃完之后,芮大姑娘向鲍橘人说:“你乘着轿先回去罢,我们还要到亲戚家去走一趟哩。”鲍橘人道:“乘轿到可不必,我还到公园里吃茶哩。”
芮大姑娘就将两乘轿子打发回去,三人步行出门,就大家分手。鲍橘人直到傍晚始行回家。等了一夜,不见他们回来,心中好不气闷。到了第二天大早,就见两名警察和两个公差,敲进门来,见着鲍橘人,不问情由,拉了就走。鲍橘人还不知犯着何事,直等到了江都县公署门前的差役公所里,才有人告诉他天宝银楼,告他伪造假票,谎骗首饰的事情。原来芮大姑娘,本来在月航手里弄得钱不少,印灵手里也敲了许多竹杠,在乡下放了许多鬼债,手头着实过得去。后来被陈小剥皮一括,用去不少,连置下的房产,都被他押去了。另外还有二千块钱,在钱庄里的存款,尚紧紧的捏住,此次陈小剥皮又赌得大输,班里的弟兄们,知道陈小剥皮姘着了芮大姑娘,就和肥羊肉一般,天天前来耨恼。
芮大姑娘知此地不可久居,又算了一算,只二千块钱,做什么用,因此就和陈小剥皮商量,照钱庄票式样,托人造了一张伪票,用在银楼里,一面就由陈小剥皮把真票子换了现银,连同鲍橘人的零碎款项衣服,竟卷了五千余金,不知去向。鲍橘人知道这案子犯得不小,实在上了大当,这时还有那个和他帮忙。幸亏想起云麟,就详详细细将原因始末,写了一封信给云麟。差人因为想点油水,马上替他送去。就是云麟和朱成谦吃茶回来的时候,门上将这封信递进来。云麟拆开一看,始知始末根由。想鲍橘人虽则人品不十分靠得住,然而也不至于如此不堪。他现在已经到了极危险的地步,我不救他,谁人救他呢。就和红珠说明,要了几十块钱,着一个家人先去安慰鲍橘人,一面就携了他的原信,去谒曹县长,证明这人实系自己被骗,并非骗人的拐子。
曹县长见这封信写得委婉详明,很爱他的笔墨,就有心要成全他。无如有天宝银楼的对头,正犯既逃,他就不能脱离关系。和云麟商量好久,就提出二点:一,这票子是芮大姑娘亲手交出。二,所有找回银钱首饰,均由芮大姑娘收回。鲍橘人不过同去走了一趟,是个嫌疑。一面又由云麟邀了就地几个绅士出来,证明鲍橘人并非拐骗一流,所以带去问了一堂,即行开释,另缉正凶。鲍橘人一天风雨,总算消灭,自然感激云麟不置。云麟替鲍橘人办了这事,心里非常快活。忽然思到他姊丈田福恩犯了罪,我倒不能和他一样出力,虽则当时和现在情形不同,想起来终究有些对不住姊姊,因此心里又有些懊闷起来。忽然门上人来回说:“田姑爷来了。”
云麟喜欢道:“原来他刑期已满,出来了,何用我又在这里着急。最好笑的,说起曹操,曹操就到,但不知他这次出来了,脾气可还和从前一样?”心里想着,忙忙的出来。原来田福恩自从做了亲,到岳家不知仅来了几趟,这时因为自己在监狱里,一切均由云家招呼,况且绣春也在这里,一则特来拜谢云麟,二则要绣春会面。见他和从前情形不同,新的头皮,癞疮已结了痂脱去了,只有一个一个的疤,不似从前的血肉淋漓,脸上也丰满了许多,含着一团静气。云麟道:“大哥,恭喜你孽债满了,但愿你此后一帆风顺。”
田福恩道:“趾青我事事都承你照顾,我很感激你。我现在想起来,从前竟和做梦一样。”云麟道:“自己至戚,照顾本属应该。至于以前的事,如今可以不谈。不过从今以后,大哥到要审慎些,不要和从前似的,那就无意外之虞了。”田福恩道:“趾青,你道我还是从前的田福恩么?凡人经过一遭祸患,就长着一遭智识。我从前都是幼小时,父母过于溺爱,诸事不知检束,亲近的人,都是一种下流人物,所以做了不好的事,自己统统没有觉着。别人好意劝我,我还当他是恶人哩。我自从吃了乔家运的亏,就有些觉得交友是不容易。这次的官事,其实我用空的钱,还不及王少十分之一,王少自己逃之夭夭,竟将这事完全委在我身上,我真真是第一个大冤桶了,我心里又觉悟了些。后来到了监狱里,人说犯罪的人都是不好的,我说那真真不好的人,到可以逍遥法外,断不至入那牢笼。惟有那本身实在忠实,受了匪人之愚,一旦有事,连自己救护自己的方法也没有,那才真吃亏呢。和我同在监狱里的这类人物,到有大半。终日无事,谈将起来,没有一个不懊悔不迭的。我在这几种情形里看起来,就自己知道从前实在不好,所以得此恶果。现在若不洗心改革,我还成了个人吗。”
云麟听了他这番说话,和以前的为人,大不相同,有觉悟又有见地,心里很为诧异说:“原来不好的人,到了监狱里,一历炼就好了,那监狱真比学校还要好哩。但是那些进去过的人,依旧不觉悟的很多,这又为什么缘故呢?”心里一面想着,一面说道:“大哥能这样决心改过,不但家母放心,连家姊将来也有幸福哩。”
田福恩含着眼泪,自己打着嘴道:“说起令姊,她苦头已经吃够了,我前此实在匪人,此后应当使她享受点幸福,我心里也安。不过趾青,我还有话和你商量。我那绣货铺子,不是人人知道是你云家之物,都是我那死过的老子娘,使了歹心,谋吞过来,在我那老子临终的时候,还有鬼神,附在他身上,责备个不应做这事,这鬼我知道就是这里的岳父。我抵庄把这爿铺子,仍旧还了你,请你自己去管。我是没事的人,我也在你店里相帮招呼,拿几个钱薪水,能彀养活,就得了。如此一来,在我个人,可以问心无愧。在先人也可稍消罪孽,请你不要推辞。”
云麟道:“这事却使不得。第一层,我现在家里不似从前窘急,勉强可以敷衍过去。你却根底全无,全靠这铺子上进款过活。我不能夺了你的生计。第二层,我姊姊在你这里,你的就是我姊姊的,姊姊的就是我的,我们何必再分彼此,什么云家铺子,周家铺子,这都是先人做的事,我们可以不谈了。”田福恩道:“我心里总觉得负了重罪似的,你既这样说得有理,我也说你不过,且放着再谈罢。我如今且见见岳母去。”
两人同着进来,秦老太太见了,心里自是欢喜。不过久别重逢,从欢喜中自有一宗悲惨景象,不觉流了两点老泪说:“阿弥陀佛。姑老爷好了你出来了也放了我一点心。可怜自你进去了,我们姑娘又有了孕,受了多少苦处,但是一心一意,哪里有一个时候忘记你。”这时绣春也出来了,夫妻相对,又有一番悲欢离合的景象。原来田福恩自出了监狱,因为自己是个不祥人物,不肯直接就到云家,先到店里更换了衣服,了头,又向城隍庙里点了香烛,磕了头,才到云家,所以来的时候,已经从从容容,和一出来就到家里的情形不同。自此之后,田福恩果然改过,两口儿仍旧搬了过去,他终日在店里守着,比老子还精明强干。不到两年,这店里的生意,从新整顿起来,比前越发兴旺了。但是到后来,终究没有儿子,依绣春的主意,和云麟商量,就把云麟第二个儿子桂莺过继过去,他的女儿,又由云麟作主,给了扬州一个世家。后来田福恩早世,绣春就靠着一对儿女,很享些厚福。这绣货铺子,临了仍旧无形之中,归了桂莺管理。可见田焕在世所做的事,竟和做了一场春梦哩。欲知后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